孙美兰

　　在宋步云先生90年诞辰之际，为纪念宋先生的艺术成就，今年将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宋先生90年诞辰个人画展，画展将展示宋先生从艺七十年的艺术成就及部分作品。宋先生曾于1987年在中国美术馆成功举办“宋步云艺术活动60年个人画展”，1990年在家乡潍坊市建立了“宋步云艺术馆”，1991年又出版了大型版本《宋步云画集》，令世人瞩目，令故人欣慰。画集包括中国画、水彩、油画三大部分，单以水彩而论，即显见大家风范。

　　宋步云先生山东潍坊人，生于1910年。生前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，是当代杰出的艺术大师、美术教育家、活动家。宋先生早年留学日本功油画、水彩画，归国后任教于重庆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、中国美术学院、重庆国立艺专、北平国立艺专和中央美术学院。重庆的雾和空气、嘉陵江的景色、于战争年月加倍激发了青年画家致力于水彩画的冲动和创作的灵感。在渝期间，他先后举办6次个人水彩、油画画展，轰动了西南画坛，他画展所有的收入都馈赠给前线抗日将士和灾民，展现出宋先生的爱国主义精神。从此，水彩恰好成为其油画与中国画兼攻并举的中间环节，并从而自然形成宋步云先生水彩画的个人风貌。

　　赏宋步云先生水彩，感觉视觉上强烈的冲击力。画集入选水彩55幅，可以看出先生越来越注重艺术的整体性—调式整体性、块面结构整体性、审美感受与传达的整体性。音响铿锵，节奏有力，气韵生动，在整体生命节奏中给人以特定情绪、心境的感染。

　　我独偏爱宋先生水彩，赏画之余，略记会心。

　　宋先生水彩调式，多取活泼的快板。仿佛越是快板调式，越能以传达艺术家跳荡活泼的心性。乱石、激流、飞瀑……自然成为快板调式的音符。如《乱石飞流》，色调沉冷而单纯，却能产生视觉冲击力；其力度主要发自于洗练而准确、迅捷而跳荡的造型和运笔之中。他以实托虚，把握石间层层水流急湍、飞溅的节奏，水流用笔简率、精微，对立统一，这一整体性的把握相当成功。如果说，《天池冠桥》与《乱石飞流》相接近，妙在以简制繁、以静制动，以强烈的视知觉对比，获得自然生命力整体性的跃动；那么，以一艘大船为主体的《厦门渔户》，则是快板调式中以简取胜、最具视觉冲击力的一幅。他以饱含橙红或熟赭色素的画笔画出的船身、桅杆与绳索，流溢着书法飞白的意趣，而这种意趣却跃动在水彩热烈温暖的色感和清明的透脱感之中，观之痛快淋漓，神有所畅，较之水墨画呈现的书法意趣，别有洞天。

　　宋步云先生水彩画视觉冲击力的又一要素，是色彩与色彩、“实空”与“虚空”的相互对比、映衬以至交流沟通。《静月潭》、《镜泊飞瀑》、《鼓浪屿》三幅，在色空对比、沟通上独具匠心，恰倒好处，产生一种迥异于西方水彩画的东方韵味。一般地说，天空是实际空间，水则不是。天是实空，水是实体。而在中国画里，水常常作为美学的虚空来处理，获得特殊灵动的效果。《静月潭》是创造水的空境的绝妙图画。一片静水，在即兴落笔、落色的包围圈里，显得倍加静化和净化。不画月，不画月影，却以一片“虚空”引起月的联想，勾起人们心灵里的一片清净的月光世界。《镜泊飞瀑》完全让飞瀑水口与天空沟通，联成一片，虚空、实空合一，相互强化了视觉冲击力，成为宋先生画飞瀑特别精彩的一幅。《鼓浪屿》在处理虚、实空间的关系上，更为大胆、放手，不仅把水，而且把建筑群的白墙，乃至岸边舰船整个实体，都作为视觉艺术美学的“虚空”来处理，不仅不使人觉得生硬牵强，反而大大强化了天海相泽，浑然一体，闪烁灵动的视觉感，在光、色、空白、空间错杂交结，互让互融的微妙关系之把握上，提供了宝贵的经验。

　　视觉冲击力，若仅在色彩上挥霍、而少内在筋肉气骨，怕是难免力弱、韵少而色亏；但若将中国画讲究的骨法用笔、以线造型直接移植到水彩画里，又将与水彩画本身的特性发生矛盾，不全相融。宋先生水彩精当而成功地运用了“隐形勾勒法”—看似随意点厾的线条，闪动、隐约在块面、明暗、色空交融的造型之中，如同山有盘骨，叶有脉络，水有波纹，画中万象容涵着自身的血脉生命。有趣的是，这些富于动感充满生命力的隐形线条，是用特殊的笔—彩笔倒转的端头点划而成，其作用近似油画的刮刀；其效果则闪动着神秘的运动线，在“象罔”之间—有象之境与无象之境相通相应；自然自由地重叠、交错、纵横、顺逆；往复、穿插、滑动；意外地丰富了水彩语汇，深化了意境，活跃了画面的光感和气氛。《栎桦林》是“隐形勾勒法”运用精妙、达到极致的力作，或可视为油画《白皮松》的姐妹篇。

　　宋步云先生一直深入生活，遍历中华名山大川，画的题材非常宽阔。在他表现自然风光的同时，很早就是以水彩表现城市建筑的高手；也是擅长案上静物、蔬果、花卉的名家。一些常见的蔬果，如冬瓜、哈密瓜、西红柿、樱桃、葡萄，随手拈来，自成画境。60年代水彩力作“盘中蜜桃”，大约是后来因画桃而倍受人推崇的前奏。若按作画年代排列起来加以比较，他早期水彩偏于状物、写景，画风端稳、丰实；晚年水彩则倾向抒情、写意，画风活泼、空灵。而在水彩语言、工具材料特性的掌握、技法的探索发挥上，越来越得之于心，应之于手，使原本属于西画的水彩艺术东方化，获得一种独到的美学神韵。80年代的宋先生水彩画，具有很高的审美品格，大体包括北国风光；东海之滨到鼓浪屿两大系列，这是年逾七旬以后的老画家最后一次壮游南北、深入白山黑水和原始森林、走访海上渔村留下的灼热心迹。

　　半个多世纪，宋先生携笔挟纸，遍历大河上下，长城内外，临沧海，绝大漠，挥毫不倦，独辟新径，风貌卓然，自成一家，赋予油画、水彩、中国画以新的美学内涵和时代精神。他以治学治艺的专诚，超越了个人经历的不幸和人生坎坷；他一生追求光明，赤诚砥砺艺事，不倦地追求艺术创新，不愧是中国画坛成就卓然，影响浩远的杰出的艺术大师，给后人留下一系列珍贵的艺术品。他那纯然泰然、热烈乐观的画作，延续着一位艺术家的生命存在，展示着他对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钟情和向往。

　　“杰作本天成，妙手偶得之”，徐悲鸿大师对宋步云先生中年油画的赞语，作为对这位艺术家一生七十余年求索的概括和预测评价，想必也是贴切的吧。

（艺术家提供）